2023年12月2日早7时29分,全国劳动模范、“天津楷模”、天津市换新水产良种场场长金万昆因病医治无效逝世,享年91岁。
金万昆离世的前一晚,围在床前的同事问金老:“您疼吗?”金老应声回答:“哪儿也不疼。二倍体、三倍体”外行人不明白啥意思,但换新良种场水产工程师高永平知道,那是水产育种的专业术语,2023年下半年,这个不听话的老头,违背医嘱,四进四出医院,都是为了心心念念的育种工作。
89岁那年,金万昆曾说,他没有一天敢懈怠,当年走上育种这条路,是因“为人民育好鱼”的承诺,这个承诺,将履行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一诺一生,几十年间,半文盲起步的他,凭着勤奋刻苦的自学,培育出11个经国家审定的水产新品种,其中5个为农业部首推的全国渔业主导品种,他被人们尊称为“北方家鱼人工繁育第一人”“水产界的袁隆平”,获评过全国劳动模范、天津市劳动模范、天津市优秀科技工作者等多项荣誉称号。
金万昆离开的这4个月里,换新良种场的工人们,对他的想念从没有停止过。良种场办公楼一楼大厅中、人工繁育车间里,都挂着他“天津楷模”的海报。海报上,金万昆头戴贝雷帽,穿着下水裤,抱着条10多斤重的津新红镜鲤,笑得灿烂又慈祥。
高永平说,津新红镜鲤是近几年金万昆培育的新品种,在繁育了五代后,2018年获得国家审定,通体金红,可食用可观赏,不仅口味好,抗病性强,且富含胡萝卜素,营养价值更高,丰富了百姓餐桌,反馈很好。
金万昆一生的绝大多数时间,都围绕着“育种”二字,他曾说,这份执着,源于他对鱼的喜爱,更源于他对党和人民的承诺。
1932年,金万昆出生于一个贫苦的渔民家庭,他与父母住在一条小船上,终日漂泊在水面上。新中国成立后,芦台镇建起渔业互助组,金万昆被推选为组长。1955年,互助组升级为合作社,更名“芦台换新渔业生产合作社”,金万昆当选社长。
因为工作出色,1959年金万昆受邀出席河北省先进单位表彰会,奖品是3000尾花鲢、白鲢的鱼苗。1955年以前,北方基本上没有花鲢、白鲢,草鱼也很少,主要食用的是鲫鱼、鲤鱼,还有鲶鱼。
3000尾鱼苗其实是一项新的任务,组织要求金万昆养好这些鱼苗,并向北方推广。金万昆从没学过养鱼,凭借着捕鱼经验和对鱼习性的了解,他将鱼苗放进挖的两个大水坑中,没想到竟然养得很不错。
1958年,鲢鱼全人工繁殖技术在南方获得突破,金万昆被派前往江苏学习白鲢孵化技术,学习归来后,他把所学结合自己的实践经验,垒鱼池,搞催产,做孵化,结果大获成功。
不久,时任国家水产部副部长,水产专业出身的杨扶青来到换新合作社。他问金万昆,“小金子,你想干嘛?”金万昆说,“我不干着了吗,养鱼啊。”后来,金万昆才明白,杨扶青是想让他搞育种。起初,金万昆是退缩的,他感觉自己大字不识一升,搞不了,但部长说他能搞,还问他有没有信心,最后金万昆应承了下来,“我学学吧,请部长放心,我搞育种。”
为了兑现这个承诺,“小金子”几十年再没休息过。虽然愧对家人,让他始终留有遗憾,但在淡水鱼育种领域,他培育出11个经国家审定的水产新品种,其中有5个为农业部首推的全国渔业主导品种,出版了《淡水鱼类杂交种胚胎发育图谱》等5部专著,在国家一二级学术刊物上发表论文90余篇,先后承担了30项国家星火计划、农业科学技术成果转化、良种工程等项目。在他的带领下,位于宁河区的换新水产良种场被农业部评为全国现代渔业种业示范场、全国水产健康养殖示范场。
2004年,淡水养殖专业毕业的高永平来到了良种场工作,跟随金万昆,一点点钻研育种工作。说起如师如父的金万昆,高永平肃然起敬地感叹,“这哪像是个功成名就的大专家?”
金万昆平时非常俭朴,一条裤子膝盖处都磨得发亮也舍不得换掉,一个“人造革”小包,他用了十几年,提带的皮子都磨没了,还有一两处断裂,用蓝粗线缝了又缝。
良种场二楼的办公室里,仍是金万昆离世前的模样。地面的瓷砖毫无规律地分成了两种颜色,那是原本的地砖年久破损,他不让重装,找工人随便用库存砖铺上的;破旧的椅子面和窗台,贴了一层层的胶带,他始终不让换,自己默默地粘了又粘。
高永平从桌面上拿起一个绿色打火机说,“唯独这个他不将就,丢了坏了必须再买,也必须是这个颜色,他会随时从兜里掏出来,告诉我们,养鱼的水一定要达到这个颜色。”高永平说,金万昆节俭到外出看到地上的螺丝钉、螺丝帽都会捡起来,每次出差都能捡回来一兜子,放在仓库,这样场里需要时就不用买了。
工作中的金万昆常常忘记自己的年龄,七十多岁时,他还自己蹬着一辆老式自行车,每天早6点半以前准时到达场里,不去办公室,直接进车间,在一线跟着大家工作,一干就是10多个小时。86岁那年,他还穿着下水裤下水作业,在冰凉的池水里一站几个小时,87岁起,工人们再不允许他下水。
每年的四五月份是淡水养殖的孵化季,也是良种场最忙的时候,金万昆都带头在场子里,连续吃住四五十天。虽然工人们阻止他下水,但每年二三月份的选鱼工作,他还是坚持要自己上手。一个品种,几万甚至十几万尾的鱼从室外池塘运进车间,他和工人们要戴上单层橡胶手套,穿着下水裤坐在大盆前,一尾尾地挑选,二三月的凉水,拔得手指骨缝生疼。直到四个多小时后,自觉体力不支,他才会听劝地去休息一下,但离开之前,他还要看看其他工人大盆里的鱼。
人前,金万昆会谦虚地说,“实事求是地讲,我是个文盲”。新中国成立后,他参加了扫盲识字班,一共上了18天,每天学习2小时,学会了按偏旁部首查字典,后来在农民学校,他又学会了汉语拼音。
凭着这些薄弱的基础,他去书店找育种书籍,自学理论知识,遇到不会的到处求教,几年下来,字典翻烂了好几本。良种场办公室的铁柜里,还保留着金万昆用过的两本字典,高永平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其中一本,纸张泛黄严重,边角已经被磨圆,甚至缺字儿了。
金万昆不只自己学习,也时常要求大家一起学习。2023年孵化季刚结束,金万昆就组织大家进行了为期3天的学习,学习内容,是一本杂志上的一篇论文。高永平从金万昆手里接过杂志要去复印时,论文内容已经被划出了一道道重点,题目旁有5个红色的对勾,和铅笔写得“要保好”“好资料”字样。
“说明这篇论文,他已经看过了7遍了!专业书、杂志,很多他都会反复看,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他的标注。”在金万昆的带动下,高永平也努力提高专业相关知识,2009年,他自学考上了大专,后来又评上了水产工程师。
高永平最不愿提起的,就是金万昆生命的最后几个月,因为每每说起,都会让人揪心地疼。看着窗外去年新建的鱼池,高永平微抬着头,努力瞪大了眼睛,嘴里发出的“哎呀”感叹带着颤音。
“他这两年都是坐轮椅的,去年身体明显不太好了,吃不下饭,实在饿了就冲点米粉垫垫肚子。3月份时,他其实已经感觉自己身体不行了,但谁也不能提上医院,谁提他跟谁急。”场里最年轻的水产工程师韩亮回忆说,“去年4月份,他非让我们在车间给他支一张床,大家心疼他,谁都没应声,金老立马发火了,告诉我们这不是商量,是命令。”
一直坚持到去年孵化季结束,6月份,金万昆住进了医院,但只住了3天,他就要求出院。出院后在家待了两三天,他又回到了场里上班。到8月份,实在坚持不住了,他又住进了医院。可8月24日,他又强烈要求出院,医生不同意,他就一直恳求,哪怕只给他1天时间都行。因为8月25日,他要主持召开换新良种场自2019年以来进行的100多项杂交育种试验成果总结学术研讨会,会议邀请了天津市级育种专家出席。医生被迫同意他出院,历时半天的研讨会,他硬是坚持着参加了全程。
去年9月,金万昆的食欲更差,每日进食量极少,9月中旬,他再次住院,做了一个微创手术后,食欲有所好转,整个人的精神也好了一点。10月29日下午,金万昆出院回到家中,晚上五六点钟,他再次召开会议,议题是对换新良种场2023年开展的40多项试验取得的成果做多元化的分析讨论。11月7日上午,金万昆最后一次召开科研会议,当日下午,他再次入院,并被下了病危通知。
那段时间,金万昆住院,高永平就带着电脑去医院上班,金万昆出院,他就要跟着去家里上班。高永平说,医护人员都说金万昆是个“不听话的老头”。
良种场办公楼前的50多亩鱼塘提升改造,是金万昆去医院前就安排好的,但不能去场里,他始终不放心,让高永平挨个地方拍视频给他看,高永平了解他的性格,尽力拍得又全又细,但最后还是被问了句“为什么没看到电闸箱子?”
“10月底这次出院,他把我们技术人员和场干部都叫到家里开会,要求我们每天早晨6点半就要到。但我们担心他身体,第一天8点半才到,老爷子特别生气,还让我们挨个写保证书,保证以后都要准时到。”高永平说,那些日子,金万昆安排好了良种场2024年的工作规划,也拟好了未来5年的育种计划,“也许他预感到自己进入了倒计时,所以一刻都不愿耽误。”
进入4月,2024年鱼苗孵化季开始了,换新良种场里,按照金万昆生前的安排,一项项工作正在有序地进行着,高永平说,“金老没看到近五年他的育种成果,觉得有缺憾,但我们会按照他的目标和要求,一直努力下去。”(津云新闻记者 鲍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