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燃冬》上映期间,影评自媒体“3号厅检票员工”的广迪发了一条上千字的微博,大意是说《燃冬》的一些观影门槛,观众要放弃在意性向,因为片中只有“人喜欢人”,情欲是流动的,观众也不要考虑现实性和当代性,一切都是偶发的,理想化的,这部片不是在讲故事,只是在讲几个痛苦的年轻人短暂逃离现实的过程,结果是在一开始就定死的,他们要么死,要么回到现实,接受了这些前提,我们才可以谈后续的解读。很快,这段话上了热搜,但讨论很少,反驳也很少,大多是一些对电影的辱骂以及对3号厅写作动机上的揣测。
3号厅和我们谈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声音明显高了一些,那不是一种委屈而是一种伴随着玩笑意味的语气,他打趣说我们业内不少人其实都喜欢《燃冬》,但已经没人敢公开说了,大家都只能私下聚会的时候聊聊。
随后他谈了不少对这部片的喜欢,譬如觉得这一部优秀的电影有法国新浪潮的气质,是中国大陆电影从来就没出现过的气质,光这一点,就赢过很多电影了。我们顺势将话题引到了《燃冬》的宣发上,他很直白的告诉我们,这部片口碑的崩塌,很大一个原因是这部电影的宣发出现了很大的问题。
首先,《燃冬》选择的上映档期是七夕,这个档期在业内被称为one night档,只存在一个晚上,第二天瞬间腰斩跌落,不过,爱情片在这一晚的票房可能非常高。很可能,片方想复制当年跨年档卡点接吻营销的《地球最后的夜晚》。
上映前的宣传,《燃冬》选择了短视频,而且选的都是最容易让人误解的片段。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嘴对着嘴传冰块,单看这个片段,观众很难理解一部爱情电影为什么出现这样暧昧的三人行,甚至让七夕当晚去看电影的情侣感到冒犯。在3号厅看来,《燃冬》非常需要被解读,而且不是短视频能完成的解读,只能通过文字或者长视频用较长的篇幅才能讲清楚。
然而,在口碑发酵之前,《燃冬》没有被解读,没有人告诉观众这是一部怎样的电影,3号厅认为这是他们这些人的责任,“关注我们的人其实有一个需求:我喜欢一部片子,但我讲不出来它好在哪里,你能说清楚,还能成为我向别人推荐这个片子的工具。对于喜欢《燃冬》的观众来说,他们从始至终都没有等到这个工具。”
选择了这样的宣传,结果显而易见。《燃冬》的票房只有两千四百万,口碑更不用说,直接沦为群嘲的对象,宣发错位导致进场的观众注定认为这是烂片,喜欢《燃冬》的人也不敢出来维护它了,整个舆论场上只剩下了一种声音。最后,这部电影成了一个年度笑话,主演刘昊然和周冬雨,还有导演——之前口碑不错的陈哲艺,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舆论的影响。
在3号厅看来,很多沦为笑话的电影宣发,背后的一个根源是电影的特殊属性。电影是商业性和艺术性并存的混合体,这两种熟悉延伸出了电影营销是经济行为和文化行为的一种并行,二者缺一不可,只有后者,电影卖不出去,只有前者就是宣传与电影内容背离、为博眼球不择手段。
如何在两者之间找到平衡?前段时间,3号厅和业内朋友的闲聊时听到了一句话,他觉得这是一种解法——电影生产经营者应该基于具有美德的经营使命和愿景,去实现盈利目标。这个美德,在他的理解力,是指电影交流工具的属性。
看电影是观众和主创的远距离交流,里面有表达。包括还有观众和观众的交流,大家会互相讨论电影里的表达。这给了电影美育的功能,也因为讨论空间的存在,让电影有了加强社会包容的功能。上升到这个高度之后,电影的传播里便混杂了社会使命,你不能为了卖钱,违背这种使命,这种美德。
电影的宣传营销必须把电影作为交流工具的属性放在首位,让内容准确抵达观众,完成交流,再谈怎么赚钱。只为赚钱,曲解了电影,比如把一部有爱情元素的文艺片营销成适合在情人档看的爱情电影,自然会引来观众的差评。
在3号厅的观察中,今年的一个电影营销典范是《奥本海默》。很多观众对导演诺兰的预期是《盗梦空间》《信条》这样的商业大片,但《奥本海默》是一部人物传记电影,再加上诺兰擅长的陌生化叙事,大量的时间线打乱,影片的观感有一点晦涩。所以,业内对《奥本海默》的大陆票房预期并不高,三亿左右。然而,实际的票房比预期高很多,更神奇的是,这部影片没再次出现口碑的下降。刚上映时豆瓣评分8.6,一度冲到8.9,最后稳定在8.8。
3号厅复盘了《奥本海默》的整个营销过程,发现有一个因素很关键——片子选择上映的档口不是周五,而是周三。上了一天班还去电影院看这一部优秀的电影的,大部分是真正喜欢诺兰的人,这群人是高质量的影迷,片方用这样的方式把优质观众筛选出来了。他们看完电影,会在接下来的周四、周五输出一些优质评论,因为电影质量非常好,前期的口碑一定是好的。这些评论也适时地调整了后续的观众对电影的预期,接下来在周末进入电影院的观众已经听说《奥本海默》不是商业大片,有一些晦涩,看电影之后不会太失望。于是,往后的每一步都顺了,一批又一批想看这类电影的观众进入电影院,口碑往上涨,票房往上涨。
另一个营销典范是文艺片,本土电影《宇宙探索编辑部》。和《燃冬》一样,这一部优秀的电影也有很多容易被误解的地方,比如麻雀乱飞、诗歌以及人物胡言乱语,很容易被归为不知所云的电影。如果做短视频营销,片中有不少喜剧片段很有爆点,比如冰箱里的外星人,但这些片段会让观众以为它是一部喜剧片,实际上它是一部带喜剧元素的文艺片,是作者型电影。
好在,《宇宙探索编辑部》没有选择短视频营销,而是在上映前请大量文字博主为电影做深度解读。前期路演去的也是北大、清华,让一群相对精英的、有讨论能力的人看片,把一波高质量的口碑放出去。再往后片方通过各种解读告诉观众,电影中有一种情绪——疯,这种情绪是各种人群都能共情的,这就把片中原本需要用“主义”这样的词表述的内容拆解得非常通俗,让更多人感受到电影的魅力,调动了很多平常不看文艺片的人进入影院。最后,《宇宙探索编辑部》的票房远超预期,将近八千万,是文艺片很难达到的。
在短视频营销上,今年有两部电影特别出色,《孤注一掷》和《长安三万里》。虽然广迪不喜欢这两部电影,但是不得不承认短视频营销非常成功,而且是正向的、不欺骗的营销。
《孤注一掷》还没上映,两个短视频就爆了,一段是王传君演的角色拜佛,刚吩咐手下去杀人,转头就换了一副面孔,对着佛像异常虔诚;另一段是诈骗团伙内部分工,然后讲今天睡地板,明天到地板,所有人癫狂的样子。打动观众的,前者是王传君的表演,演技是所有群体的观众都能感受到的,后者是之前少有影像记录诈骗团伙内部的情景,有一部电影呈现了,自然会引起大众的兴趣。
《长安三万里》,广迪觉得更厉害。最近十年全世界最长的动画,电影院给的排片量不会大。业内预期票房只有三亿,但最后六亿都不止。就是“轻舟已过万重山”在抖音爆了。影片中,李白被贬,流放到半路,天下大赦,他也不用流放了,当即在船上写下了“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长安三万里》上映时,疫情放开不久,这几年,人们过得都不容易,我们没有被流放,但好像也被流放了三年,疫情终于放开,我们也体会到了“轻舟已过万重山”。这句话没有门槛,所有人小时候都念过,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大家的情绪出口。
在这些案例中可以看到,什么样的电影需要文字解读,什么样的电影需要短视频宣传。假如,当时《燃冬》选择了更适合他的营销方向,这一部优秀的电影的走向可能会完全不一样。
广迪的大学专业是市场营销,他知道,营和销是两个概念,营是运营、策划,销是销售,营在前,约占百分之八十,销在后,占百分之二十。放在电影中,营销应该前置,不能等电影拍完了才想怎么宣传,理想的状态是在电影立项阶段就制定一套经营销售的策略去执行,制作期间准备物料,有节奏地进行推广,形成一套完整的电影营销链路。
为了搞清楚电影营销到底被什么因素影响,他闲暇的时候看过十几篇学者专家的论文,他们试图用统计数据来总结中国电影票房到底会被哪一些原因影响,结果他发现每篇论文得出的结论都不一样,每一年的结论也不一样。从中能够准确的看出,中国电影营销的复杂性极高,上映档期、政策、社会情绪、民间舆论甚至身份政治、性别矛盾都可能会影响一部电影。这些年来,中国电影营销在不断应对频繁的变化。广迪观察到,这两年,中国电影营销越来越被动,危机公关的比重慢慢的升高,在策划之前,先要防范各种可能出现的危机。电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整个社会的包容性的变化。
此外,还有一个问题是,中国没有文艺院线,文艺片和商业片在同一个舞台上竞争。文艺片的观众群和商业片的观众群数量悬殊,在同一个时间段抢排片,必然导致商业片越来越挤压文艺片的生存空间。这可能也是《燃冬》这些文艺片选择下沉的、欺骗式的营销的原因之一,正常宣传很可能赚不到钱,于是剑走偏锋。我们应该文艺片影院,每天的黄金时段放映的都是文艺片。到那时候,也许文艺片的整容式营销自然会消失。
监制:佟宇 /策划:李祺/撰文:Maggie 张思雨/制片、统筹:于妙妙/摄影:MENGZHI/妆发:李文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