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五常市除了大米闻名,它的养殖业也有着悠久的历史。在这片六山一水半草二分半田上,全市存栏肉牛7.5万头、生猪24万头、羊1万头、肉鸡和蛋鸡25万只,有18个规模养殖场。以家庭散养为主依旧是当地的主要养殖方式。
在今年8月初的这场洪水中,和水稻种植户一样,家庭养殖户需要面临着暴雨带来的很多问题;也有一些不同,与规模养殖场相比,他们抵抗风险的能力更弱。
五常市初步统计的受灾数据表明,养殖业损失较小,灾害发生在部分家禽养殖户和生猪场里。这里所说的“小”,其实是相对而言的。对于受灾户来讲,损失的可能就是他们的全部。
当然,就像社会学家林耀华先生在《金翼》中提到的,他们不是没有支撑系统,在这次洪水中就能看到一些。
8月5日,还没等洪水退去,李梁趟着水悄悄回了一趟家。尽管村里干部一再叮嘱不要返回有危险,他还是没忍住,他想知道鸡舍现在的情况,有没有补救措施。
李梁趴在鸡舍门外,侧着头往里看了一眼,心里的幻想终是破灭,“没得救了。”在门外待了一段时间,确认鸡舍大门足够牢固不会让鸡的尸体漂出,李梁才回到了临时安置点。
8月,对于肉鸡养殖户李梁一家来说本应是个收获的季节。但台风“杜苏芮”的北上,彻底将这场收获化为乌有。
今年44岁的李梁,家在五常市杜家镇半截河子村任家屯,从父辈算起,他们一家从事肉鸡养殖已经40多年了。李梁的岳父王德林是当地养鸡能手,“村里兽医都被我熬退休好几个了,咱们县农业农村局畜牧兽医股股长沈明,刚参加工作时常来给我们家的鸡打疫苗。”
“现在养鸡的人慢慢地少了,村里也就剩下几户。”王德林回忆道,那些年几乎是全镇全村都在从事养鸡业。“养鸡太辛苦了,年年需要投入,还要看准市场走向。年景好的时候,还是能挣一笔。”李梁和妻子王丽娜接手下来的700多平方米的鸡舍是王德林一年一年扩建而来,前前后后投入了40多万元。
原本,李梁很看好这一批肉鸡。前不久,他卖掉位于长山乡长兴村鸡舍中已成熟的肉鸡,回到任家屯家里,购买了6000多只雏鸡进行下一轮生产。
多年来的养殖经验让他摸清了市场行情:何时购买雏鸡,何时卖出,如何安排两处鸡舍消毒放置时间,他都烂熟于心。这一批雏鸡以5.4元一只买入,价格不算高。如果养得好,50天后肉鸡能长到七八斤,到8月底出栏时卖掉,能赚上6万元,这只是李梁的保守估计。毕竟受到婚庆等多方面因素影响,这期间餐馆的用鸡量很大。
从雏鸡进舍算起,刚好养殖30多天,长到4斤重,李梁的这一批肉鸡便停止在这一个数字上。8月4日1时30分,五常市气象台发布暴雨橙色预警,五常市靠近拉林河的村庄最先遭受暴雨洪水侵袭。
吕文生是杜家镇负责畜牧技术推广与管理方面的工作人员,在看到台风“杜苏芮”从华北、黄淮等地转向东北地区时,他就在担心镇里的养殖户,特别是靠近拉林河两岸的两家养鸡户和一家养猪户,其中一户就是李梁。
杜家镇地处五常市西部,拉林河自东南流向西北,流经镇域内18千米,流域面积占全镇面积近四分之一。杜家镇以种植水稻、玉米为主,和其他乡镇相比,养殖规模不算大,以肉鸡、猪为主。但对于李梁这样的家庭养殖户来说,这场暴雨带来的损失是毁灭性的。
“很难找到一个两全的办法。”在接到暴雨预警时,吕文生就找到李梁一起想办法。“牛、猪这类的牲畜会游泳,也能往山上转移。实在不行,能提前售卖。但是李梁家的肉鸡还没到出栏时间,也没人愿意上门收货。”
李梁不是不想做出一些预防的方法,或是将鸡进行转移。但他面临着两难的选择:救,鸡会出现应激反应;不救,鸡很可能被水淹死。
肉鸡养殖不同于其他牲畜,李梁深有体会。“养鸡就跟养小孩一样,不能热了它,也不能冷了它,还不能感冒。肉鸡比较矫情,平时除了我们夫妻两人能进鸡舍,其他人进去,鸡都会产生应激反应。”
李梁提到的应激反应是指鸡受到不良刺激时表现的各种非正常现象。如突然的惊吓而产生的心理性应激,大风、暴雨等天气变化产生的生理性应激,温度、湿度、通风等环境条件性应激和饲养管理性应激。不管是哪一类,确实能引起鸡的抵抗力和免疫力下降,甚至是绝食死亡。
李梁想着将鸡舍的机器提前搬到高地,减少损失;但挪走设备,会影响通风、温度等,鸡舍进去陌生人,鸡受了惊吓大概率还是保不住。还没等李梁他们想出更好的处理方法,洪水便突袭而来,他们只能先撤走,毕竟保障人的生命安全是第一位的。
当天晚上,洪水没过李梁家,水深达1.5米。鸡舍距离地面不到50厘米,6000多只鸡无一幸免。“要是这茬鸡不在任家屯养,要是长兴村那边卖得再晚些……”王丽娜念叨着。
回到临时安置点的李梁不得不接受现实,现在急需做的事情是要处理淹死的鸡。作为老养殖户,李梁对这方面的防疫意识也很强。如果处理不及时不得当,腐烂的尸体发臭会造成病原扩散,还会影响再生产。李梁给吕文生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鸡舍的状况,表示需要得到镇里的帮助处理尸体。
洪涝灾害后,重大动物疫病和炭疽等人畜共患病发生和传播风险增大。农业农村部发布的《洪涝灾区动物防疫技术指南(2023年版)》指出,蓄滞洪区要根据当地受灾和畜禽分布情况,及时采取多种作业手段,打捞收集死亡畜禽;按照“四不准、一处理”要求,严格做好死亡畜禽收集、运输和无害化处理;根据不同环境,科学使用消毒药品,全方面开展环境消毒,有效介生物。
除此之外,其他区域要针对畜禽养殖、屠宰加工、交易和无害化处理等重点场所,强化预防性消毒;同时,要做好动物疫情监测,结合实际开展紧急免疫,加强畜禽饲养管理,降低动物疫情风险。
灾情发生后,吕文生向养殖户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将淹死的鸡或猪出售,也不能将它们扔到河里,处理消杀一定要联系有关专业人员。
8月6日上午,李梁看到洪水逐渐退去,估摸着车能开进村里。他联系了吕文生,能够直接进行死亡畜禽尸体的收集和无害化处理。“这次的水来得快,退得也快。天一热,死鸡一定要马上处理。”李梁将无害化处理车带到村里,因为有些地方还有积水,工作人员只能穿着防护服、戴着口罩从李梁家将肉鸡一袋一袋搬出来,再装进车里运走。
看着拖走的一车鸡,李梁心里也不好受,“养了这么多年鸡,怎么会没有感情呢?”
“李梁家处理起来没那么复杂,其中一个原因是他将门锁得牢牢的,淹死的鸡不会漂出来。”那几日,另一家养鸡户的情况让吕文生焦头烂额。“他们家鸡舍不远处有一个小沟,水从稻田的方向漫过来,直接冲开了鸡舍大门,淹死的鸡也随着大水漂到河沟里。”吕文生赶快协调当地村民组建打捞队,又找来一台钩机把漂浮的畜禽尸体打捞起来,忙了差不多有一个下午。
打捞收集死亡畜禽,做好死亡畜禽无害化处理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才是关键。按照动物防疫技术指南要求,要对受淹和过水地带畜禽养殖场所做好环境清洁,全面彻底消毒,防止病原传播。“有些地方要等场内积水排出,清理完淤泥、粪便、过水饲料等后,晾干再消毒。”吕文生和消杀队的工作人员对鸡舍进行基础性消毒后,后续工作如连续消杀、熏蒸、通风等需要养殖户配合一起开展,“镇里的专业技术人员也就三个人,还要统计受灾情况,真是忙不过来。”
见到沈明时,他在李梁家的鸡舍检查消毒情况。除此之外,他还带着五常市农业农村局的工作人员在杜家镇统计受灾情况,表格上密密麻麻的分类特别仔细。
当沈明找到李梁填报损失时,处理完6000多只鸡的李梁一时都懵了,他只记得这些鸡长到了4斤,其他的损失完全想不起来。沈明他们按照市价估算了一下,受灾金额填上了13万元。
“我反复提醒他,损失了什么就报给我,要是以后有防灾减灾救灾资金,他的损失也能减少些。”吕文生说,前几天李梁又给他打电话,问发电机、搅拌机被淹了,这算不算损失。
像李梁这样的家庭养殖户基本以半自动运转,他们要将玉米和饲料按照特殊的比例配比,进行搅拌,然后喂水、喂食。“全自动当然好,我们也没那么辛苦,但建一个全自动养鸡场不是我们也可以承担得了的。”王丽娜说,人工操作节省下来的成本就是他们挣钱的地方。
“也没想过会遭受暴雨,也没想过保险,之前听说只有养猪能上保险,因肉鸡生长期很短,没有针对肉鸡的保险。鸡都没地方补偿,更别说那些机器了。”
尽管大水退去已经十余天,鸡舍外一人高的水位线仍然清晰可见,鸡舍内的地面和隔拦网摸起来还带有一些潮湿感,仍不具备生产条件。李梁在鸡舍空地搭建了一个简易烘干设备:用灯泡烤着烘干机、搅拌机等大大小小机器的核心零件。
距离李梁家60公里外的蛋鸡养殖户范永强要幸运些。范永强不是第一次应对暴雨,他们家的鸡舍也不是第一次被淹。上一次是2019年7月,大雨连下10多天,损失1000多只蛋鸡。范永强家在拉林满族镇,因其地势低,遇到连续强降雨时有可能会出现内涝。
“养殖业是拉林镇的一个特色产业,这里是黑龙江蛋鸡养殖的主要集散地。”沈明回忆,拉林最早养殖蛋鸡号称能有百万只,现在数量减少,规模化养殖逐渐取代传统的家庭养殖,产业从拉林转移,但这里仍是较大的鸡蛋供货地。
拉林镇的蛋鸡通过位于镇西边哈尔滨市双城区的新胜蛋禽批发商业市场发往全国各地,又通过拉林镇镇北种鸡场购买鸡苗,完成从雏鸡到鸡蛋到淘汰鸡的交易。
范永强他们家是交易环中的一户。在卖掉上一批淘汰鸡购入雏鸡后,范永强家存栏近1万只蛋鸡,其中一部分慢慢的开始产蛋。他和妻子李大红还经营着一家小卖部,家里十几亩地种着玉米,作为鸡的饲料混合使用。
8月2日,范永强看到暴雨下了一天,心中便不安:会不会像上一次那样。他必须提前准备好,将蛋鸡、饲料转移到安全地带。
在暴雨到来之前,当地镇政府就对村民发出预警,告知大家及时撤离。但范永强舍不得养殖场内的蛋鸡,迟迟不肯离开。“他们家是村里的养殖大户,也是关注的重点。”村畜牧防疫员范永兴一早就到范永强家帮助转移。
范永强家的鸡舍有四层,每层间距50厘米。因为有被淹过的经历,他估计着把贴地面的第一层蛋鸡转移就行。没曾想雨慢慢的变大,当他们将第一层1000只蛋鸡从鸡舍转移到雏鸡舍高处的时候,水逐渐没过范永强的腰,基本无法行走。大家赶紧对第二层的鸡进行抢救。
“也顾不上了,拎着翅膀就往雏鸡舍里扔,有的直接扔进顺手找来的装饲料的袋子,或者三五只挤在小笼子里。”李大红说,受伤总比淹死要好。
就这样忙到晚上,大部分的蛋鸡算是保住了。“饲料也通过救生艇运到安全地区,还有鸡蛋也运出去了。等到水退去,他们又帮着将雏鸡舍的鸡往回挪。”李大红和记者说,雏鸡舍只是临时安置点。
范永强统计了一下损失,被淹死的鸡有2000多只,应激反应又死亡了500只。“大水一来,村里断电断水,首先是保障人的安全。但是电断了,鸡舍没办法通风,应激而死的鸡大部分是被闷死的。”
范永强希望能给养殖户一些补助以恢复生产。“蛋鸡养殖周期太长,一年半的时间,不像养猪4-5个月。”他也没听说过养鸡还能购买保险,特别是蛋鸡养殖。
最近鸡蛋价格持续上涨,迎来需求高峰。但范永强忙着对鸡舍消杀,幸存下来的蛋鸡也要有一段时间才能恢复产蛋高峰期。这一波鸡蛋行情,他怕是赶不上了。
这一批鸡还剩下7500多只。“要对存活的鸡负责。”范永强说,处理完淹死的鸡后,镇政府协调动物防疫方面的专业方面技术人员前来,帮助他对鸡舍中的淤泥进行清理,指导和帮助他对鸡舍定时进行消杀。
孟连军是五常市动物疫病预防控制中心的研究员,“范永强家需要消杀的流程更复杂,除了死亡畜禽的无害化处理和养殖场环境消毒,对于存活的鸡,我们采集了血清样本和环境样本各10份,拿回去对其抗体进行仔细的检测。”
检测的目的是检测存活下来的鸡是否有抗病能力。如果抗体高于发病阈值即可判定鸡群内有发病鸡只或鸡群发病。好在测定的结果是合格的。
孟连军还不放心饲料,走到仓库里摸了摸,又闻了闻,有些霉变程度能够最终靠肉眼观察。“虽然饲料被转移到安全地带,但在潮湿环境下,饲料容易变质。灾后一定要检测饲料品质,确保质量安全方可饲喂给鸡群。”
李大红担心的是存活下来的鸡产蛋率问题。孟连军解释说,按照蛋鸡饲养规律,从雏鸡到淘汰鸡,整个周期是500多天。饲养的蛋鸡从21周左右开始产蛋,在50周龄达到盛产期,也就是这一个时间前后鸡蛋质量是最好的,产量也最高。
根据产蛋周期和数量,蛋鸡生产形成了一个较为稳定的曲线%以上,进入高峰期,持续一段时间再下降,直到产蛋率为65%左右进行淘汰。
李大红家活下来的蛋鸡里,原本已有3000多只鸡产蛋率在90%以上,剩下的4000多只还没有开始产蛋。“折腾一次,产蛋高峰期被中断,也不知道它们还能不能够着顶峰,维持的时间也不知道。更担心的是那几千只鸡是否还能顺利产蛋?”
过去的一周,李大红给鸡进行了大补,改善饲养管理。她在饮水中加了保肝、护肾的原料,在饲料中添加多种维生素,补充蛋白质来恢复产蛋性能,期待达到正常水平。
但李大红对那些在转移中受伤、落有残疾的鸡不抱希望,“往年蛋鸡养到500多天再成为淘汰鸡卖掉,今年这一批可能在400多天的时候就要卖,得赶快准备下一轮生产。”
这是李大红他们家第二次遭受内涝,小农户经不起折腾,看着这些年反复无常的天气变化,李大红想着将鸡舍推掉重建。
“把地基抬高一米,和这间雏鸡舍一样高。”她用胳膊比划着,这样就不怕被淹。
记者离开的时候,范永强的养鸡场恢复了正常运转,转移回鸡舍的蛋鸡也开始陆续下蛋。生产还在继续,生活也还在继续。